简单文字编织的复杂人生

作者：阿　之

　　对于中国读者而言，日本作家佐野洋子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绘本作者，她所创作的绘本《活了100万次的猫》，仅中文版就再版十余次。随笔集《原谅我吧我的猫》收录了她生前十四篇随笔，每个篇目，又常常由若干彼此独立的短章拼接而成，波澜不惊的叙述下是澎湃的暗涌。除了洋子所作的正文，全书没有一篇序、跋或者关于作者的介绍，读者若想了解洋子的生平，只能像玩拼图一样，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自行抽丝剥茧。

　　《原谅我吧我的猫》 (日)佐野洋子 著 边西岩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佐野洋子1938年出生于中国北京，小学二年级时，因为日本战败而跟随家人被遣送回国，先后在日本东京和德国柏林的高校学习美术。

　　洋子父亲暴躁而母亲内敛。父亲会因为洋子摘掉他种的大丽花，而扬言要用同样的方法摘掉她的脑袋;母亲则在散步的间隙，在微风拂面的时候感慨“好幸福啊”——这才让年幼的洋子恍然大悟，原来母亲一直是不幸福的。父亲的语言暴力和母亲的隐忍性格，分别在《花是美的吗》和《风吹过的瞬间》中被轻描淡写地提到过，我们可以从中推测，洋子内心的不自洽，很大程度来自于父母性格的反差所形成的张力，并且这股张力作用于她成长的全过程。

　　她的哥哥只活到了十二岁，她的父亲在她十九岁时病故。遣送回日本前，当时旅居大连的他们已经开始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培养了年幼的洋子顽强的生存能力——卖烟、卖鞋、做饭、换尿布、做针织，她都能一手操办。忆起童年，她说：“因为我还是个孩子，所以来不及思考就活下来了。”

　　书中文章看似互相独立、毫无关联，但罗列顺序很值得玩味。第一篇《花是美的吗》描写玫瑰、菖蒲、大丽花、三色堇等各种花卉争奇斗艳的绰约风姿，第二篇《风吹过的瞬间》却提到“日本的插花其实并不是呈现花的艺术，而是用来呈现风的”，像是对第一篇进行呼应和补充;之后的一篇《时光流逝》又拿时间和风做类比——“明明没有人见过时间，可人们却能给它起个名字”“风也是看不见的，可就像所有小孩都知道风一样”。

　　因为受过大量视觉艺术训练以及作为画家的工作经历，洋子的文章画面感强。她擅长捕捉违反日常经验的意象，即便描写一些视觉形象弱或者抽象的图景，洋子也常常赋予它们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在《风吹过的瞬间》里，她就在其中一个片段化用了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作为开篇，描写欧洲“一夜春风来”的开春景象，让欧洲的风，变得真实可感。

　　洋子有过两段婚姻，分别持续了十八年和六年，其中一任丈夫是著名诗人谷川俊太郎，他的诗作在中国的文艺青年群体里有相当多的拥趸。但在这本书里，洋子对这位赫赫有名的前夫只字未提，却用了一篇《遥不可及的男友们》详述数段露水情缘，这种有违俗世常理的呈现，着实让人有些好奇。

　　矛盾是佐野洋子人生的底色。即便是赏花这种在常人看来的琐碎之事，也能被她描写得惊心动魄——在《花是美的吗》，她写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赤身裸体地闯进父亲种的大丽花田，散发出神圣的光芒，洋子的母亲见状，急忙跑上去为少女披上和服，这让她发出“我想，父亲种的一大片大丽花，一定是为了这个瞬间绽放”的感慨;而在《降落在陌生城市的雪》中对雪景的描写，让她最为震撼的并非漫天大雪，而是下雪天乘车在路上疾驰时，一只穿街而过的白狐。这两者不过都是偶然邂逅的过客，却被她写出了戏剧进入高潮时的氛围。

　　或许是洋子性格中的矛盾底色，才让她终其一生都在自己的道德瑕疵和与生俱来的精神洁癖所产生的冲突中深感困扰。她会因为对方的一句“你还会应酬我吗”，而放弃与原本颇有好感的男生进一步交往，只因为她觉得“应酬”是一个肮脏的词汇;也会因为嫌弃猫长得太丑决定弃养、并让自己的妹妹当接盘侠而感到愧疚。这两个情节，分别出现在《遥不可及的男友们》和《原谅我吧我的猫》。

　　在同名篇目《原谅我吧我的猫》中，还有一个细节，将洋子的矛盾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初中时期，洋子和长相甜美、家境富有的田中成为好友。一日洋子请田中到家中做客，家里的猫突然呕吐，洋子利落地处理着呕吐物，却换来田中嫌弃的眼神和一句意味深长的“佐野，你可真厉害啊”，这让敏感的洋子突然意识到“什么都能够自己处理，只是证明了贫穷”。在这个段落中，两个青春期的女孩并未产生正面冲突，洋子也并未直接道明为何猫需要她的原谅，但大概我们都能读出两人的阶级差异以及洋子内心深处的羞耻和愧疚。

　　在这本轻盈的小集子里，佐野洋子用最简单的文字，编织出最复杂的人生。尽管全书的行文略显支离破碎，但这样的行文风格，正是佐野洋子的内心写照。她就像大观园里寄人篱下的林黛玉，天资聪慧、心思细腻，却少了一个懂她的人。希望这本书，能帮助更多人读懂她。(作者为书评人)

　　[责编：崔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