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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诗人的认知 不该只停留在《当你老了》

2019-02-22 11:01:39 来源:文汇报 责任编辑:陈熙涵


  提起威廉·巴特勒·叶芝的经典诗歌《当你老了》,人们无不为其中的缱绻深情而感动。今年是诗人叶芝逝世80周年,有多少人是从《当你老了》这首诗认识了叶芝,或许还知道些关于他的悲剧爱情:一生单恋而始终求之不得。2015年,《当你老了》经民谣歌手赵照改编而开始流传,真正红极一时则是经莫文蔚和李健极具个人化特点的翻唱而推动。“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脸上的皱纹……”深情款款的歌声,让叶芝几乎成了小资教父的代名词。

  然而,叶芝诗集《丽达与天鹅》的译者、作家裘小龙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却表示,我们对叶芝的认知存在较大的误读。

  谈到叶芝流传最广的情诗《当你老了》,裘小龙认为,全然把它当成一首情诗是不准确的,叶芝在文坛极高的地位,正因为他的独特性。一方面,叶芝是浪漫主义“最后的诗人”,同时又是最初的现代派诗人之一。他的诗作区别于传统的浪漫主义,抒情的同时,又能与抒写对象拉开距离,像戴着“面具”。以《当你老了》为例,关于这首叶芝早期的诗作,很多人认为是为他爱恋一生的女人茅德·冈所写,但其中有一句“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一下子就把对一个女人的爱慕,拉开到对一种革命理想与激情的追求的层面。而这二者联系在一起,在叶芝的笔下又是那么的自然。这样的写法,在诗人里是不多见的,而人们对此诗的关注,正是因为它跨越了浪漫主义与现代派诗歌,竖起了一面鲜明的旗帜。

  失意引发诗意。对于诗人叶芝来说,爱情的求之不得,也许是一种幸运

  1889年,从遇到她的第一次起,茅德·冈就如影随形,不断出现在叶芝的梦里,心里,诗里;即便她已去世多年,却在叶芝的诗歌中永生。叶芝的一生陆续向她求婚五次,无一例外地遭到拒绝。

  1917年,叶芝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向茅德·冈求婚,好友格雷戈里夫人鼓励他不要灰心继续努力,而他只回答了一句话,“不,我已经累了。”这时,离他在苹果花下对她一见钟情,已经过去了28年。

  这一年,叶芝52岁。

  “事实上,我相信这次求婚里一定有负气的成份。”裘小龙认为,“我猜想他一定用了‘这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若还是拒绝,那我也认命了’之类的话。”

  有趣的是,大约五年之后,在遥远的东方,同样有一位年轻多情的诗人徐志摩,向他的挚爱林徽因求爱遭拒。而他在给梁启超的信里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如此看来,“求不得”不仅仅是叶芝的主题,也是所有诗人的共同主题之一。英国诗人W.H.奥登曾在悼念叶芝时写到,“疯狂的爱尔兰将你刺伤成诗”。我觉得更确切的说是,“疯狂的爱将叶芝刺伤成诗”——爱得深沉,爱得坚持,爱得痛楚和爱得无望。

  在裘小龙看来,正是这种求之不得的情愫和苦楚,让叶芝的诗才井喷。

  说实话,很多人在看到茅德·冈小姐的黑白小照时,并不觉得这是位如叶芝描述般绝色的女子。但很少人能忘却她那坚毅的眼神,透露出一个很难被撼动的女子的生命底色。

  爱情怎么会发生在这样两个人生志趣如此大相径庭,个人气质完全迥异的人身上呢:一个是阳刚的斗士,父亲是英国陆军上校,而她则终生投身爱尔兰民族解放运动;一个是敏感的诗人,一生沉溺于文学与戏剧之中。

  也许是灵魂深处的某种激情相通——她对革命的激情,多多少少类似于他对她的爱情——一样的如火燃烧,长年不熄。如果说他真的终其一生爱上这个女人,不若说他终其一生爱上的是这种爱情,他甚至这么写,“爱的愉悦令爱远去”。

  失意引发诗意。对于诗人叶芝来说,爱情的求之不得,也许是一种幸运。同时,正如茅德·冈曾对叶芝所说的,世人会为她对他的拒绝而感激她。正因为在爱情的道路上,叶芝一直求不得,才一直在痛苦和失意中笔耕不辍。

  在裘小龙看来,由于在漫长的诗歌生涯里,叶芝为茅德·冈写下无数诗;另一方面在她的影响下,叶芝也投身于爱尔兰民族解放运动,参与到国家民族的精神构建中,所以叶芝的大部分诗作并不陷于儿女私情,而是表达出超越爱情的、生命和理想的广阔来。“所以,如果我们仅仅把他当成一个小资教父,显然是不对的。”

  诗人艾略特曾评价叶芝,“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英语诗人,而且可以说是任何时代最伟大的诗人”。青年学者、评论家黄德海也有类似的观点。据黄德海透露,《当你老了》这首诗的灵感来源于十六世纪法国诗人龙沙的一首十四行诗,翻译家郑克鲁曾将诗译为《待你到垂暮之年》,译文如下:

  待你到垂暮之年,夜晚,烛光下,坐在炉火之旁,边绕纱边纺线,你吟诵我的诗,发出感慨万千:当年我多美,龙沙赞美过我啊。那时候你不用女仆传语递话,她干活儿累得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我的名字仍然安稳睡眠,即使用动听辞句赞颂你也罢。我将长眠地下,成为无骸幽灵,在爱神木的树阴下歇息安定;你则是一个蛰居家中的老妪,怀念我的爱情,悔恨你的倨傲。信我的话,要生活,别等待明朝;就在今天把生命的玫瑰摘去。

  再来看看袁可嘉翻译的叶芝的版本: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如果将叶芝和龙沙的两首诗进行比较,我们可以看到,叶芝将龙沙诗中直白而繁杂,甚至有些啰嗦的部分,进行了改造,从而使其显得更加简约,更加生动,整体感更强。整首诗共分三段,前后两段像两座山峰遥相呼应,中间那段又使整首诗不乏变化。在平静的叙事中,读者逐渐能感受到“你”在一步步地衰老。而最后爱神的出现,就整个气氛来说,与其说是 “扬”,不如说是“抑”,这个发生在“你”身上的衰老的悲剧在不断加强,连爱神也只好“在群星之中掩藏起面容”。作者用这样一句话结束整首诗,显得既有力又含蓄。

  但是,经过流行歌曲改编的歌词是这样的: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当你老了,眼眉低垂,灯火昏黄不定。风吹过来你的消息,这就是我心里的歌。当我老了,我真希望,这首歌是唱给你的。

  改编者将原诗删去许多行,还进行了改编,比如“风吹过来你的消息,这就是我心里的歌。”这里表达的信息似乎是“我”对“你”的思念,难道作者对茅德·冈的爱,对方不知道,需要借着风来传递吗?如果是这样,这两句话真是把这首诗矮化成了一个俗套的故事。而最后增加的这两句话,“当我老了,我真希望,这首歌是唱给你的”,又将“当你老了”的叙事角度进行了逆转。这样一来,前面的语气骤然失去力量。不禁要令人怀疑,诗人的所有“希望”难道只是要给“你”唱一首歌而已?

  “我认为,在给这首歌打字幕时,在作者一栏上写下‘叶芝’的名字,是对诗人声誉的贬损。”黄德海认为,改编削弱了原诗的力度与层次,使《当你老了》沦为了一首扁平的倾吐小情小调的“小作品”。

  叶芝身上的精神特质,与爱尔兰的精神特质,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和诗歌相比,叶芝在戏剧方面的成就往往被忽略,诗人黄灿然认为,叶芝的戏剧创作成就同样很高,戏剧创作是他作为社会活动家参与公共生活的一个载体,也是其文学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叶芝是20世纪初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1894年,29岁的叶芝和格雷戈里夫人相遇;这位夫人成为了他的朋友和惠顾人。1899年,他们一起在都柏林成立爱尔兰文学剧院,叶芝成为该剧院的主要剧作家。剧院演出的第一批戏剧里有他的剧作《凯瑟琳·尼·霍里安》,由演员、叶芝心中的“女神”茅德·冈担任主角。1904年12月,这个剧院易名为艾比剧院,也被称为爱尔兰国家剧院,它成为爱尔兰主要剧作家和演员们的“旗舰”,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中心。叶芝的其他剧作有《伯爵夫人凯萨琳》《心爱的国家》及《国王的门槛》等。

  历史上,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叶芝那样,是按照自己的精神气质塑造了一个国家的精神气质。这话听起来颇有些夸张,可是仔细读一读他的作品,再去了解他的生平故事,他所喜爱的,厌憎的,经历的,思索的……就会恍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叶芝身上的精神特质,与爱尔兰的精神特质,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爱尔兰皇家科学院院士,都柏林大学英语、戏剧和电影学院教授艾伦·费雷切在形容叶芝时,用到这个词:“naive”,直译为“天真”。或曰,孩子气般单纯。在他故乡的利斯蒂尔庄园,珍藏着许多叶芝的照片、信件、手稿和书籍。照片上的叶芝戴着眼镜,面容俊朗,眼神忧郁,非常迷人。

  但叶芝的性情却呈现出自相矛盾的气质:他既能坚守爱的纯粹与忠诚,却也曾贪恋肉体的欢愉;他一方面淡看生死,另一方面却又非常惧怕和厌恶老去;他既醉心于宁静的乡村生活,却总处于政治和革命的中心;他对现实的思考冷峻而深刻,对生活却充满幻想……这一切与他笔下所构造的那个爱尔兰不谋而合。

  他曾倡导用文学来团结爱尔兰。他创建“伦敦爱尔兰文艺协会”和“都柏林民族文艺协会”,并把许多青年人聚拢到这些社团里。他认为要使整个民族团结起来,必须在人民中培育出一种有高度美学素质的民族文化,创造出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国家形象。

  虽然叶芝曾在诗中说,“浪漫的爱尔兰已死”,但他终其一生在诗篇中构建了一个无比浪漫的爱尔兰。

  1923年,叶芝成为爱尔兰第一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自叶芝后,已经将近一百年过去了。爱尔兰的文学家们,一直在这样用语句追随语句,用想象创造想象,继续着爱尔兰的不朽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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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略特谈叶芝

  如果叶芝不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就不可能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但是,我所说的这种影响来自诗人本身的形象和他热烈追求自己的艺术和技艺的诚意。我相信,这就是他在成为无可置疑的大师之后还能保持不落伍的奥秘之一。

  有这么一种诗作,它们本身就能使你感受到彻底的满足和欢快。这时,你几乎不会去关心谁是作者,也不会想要读一读他的其它作品。而另一种作品,尽管本身不一定完美,却能使你无法抗拒地想要通过诗人的其它作品更多地了解他。

  还有一些诗人:他们能用强烈的个人经验,表达一种普遍真理;并保持其经验的独特性,使之成为一个普遍的象征。令人惊讶的是,叶芝在已是第一类诗人中的伟大者之后,又成了第二类伟大诗人的代表。

  关于叶芝的发展,我特别希望指出两点。第一,叶芝在中年和晚年所取得的成就,是我称之为伟大的艺术家、永恒的榜样。第二,我们很自然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有能力体验生活的人在一生中的不同阶段,会发现自己身处不同的世界;事实上,只有很少的诗人有能力适应岁月的变嬗。大多数人要么死死抓住青年时期的经历,要么干脆抛却激情只用头脑写作,浪费空洞的写作技巧。还有一种甚至更坏:他们成了只在公众中显示其存在感的公众人物——挂着勋章和荣誉的衣帽架。他们的行为、言论,甚至思想、感受都是按照人们期待的那样去做。

  很显然,叶芝不是这样的诗人。

  在戏剧方面,叶芝总是着意写作可以演的、而不仅仅用来读的剧作。我不知道剧作家叶芝的影响面有多广,时间告诉我们也许将永远负他的债,直到戏剧消亡之日。在他偶而写就的有关戏剧的论文中,曾指出一些我们必须牢记的原则:例如,诗人先于演员,演员先于幕景画家;剧院必须是面向人民的;戏剧如企望永恒、必须写人性最根本的东西。他的行为表明一个艺术家在完全诚实地追求艺术的同时,为他的国家和世界所做的力所能及的贡献。

  赞誉某人,无需完全同意他的观点。我不隐瞒自己:对叶芝思想和感情存在某些方面不能苟同的态度。我只是在允许的情况下,孤立地考察作为诗人和剧作家的叶芝。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这两者不能完全孤立。有些诗人的诗多少可以孤立起来读。而另一些诗人,虽也传达经验和愉快,但显然具有更大的历史意义。叶芝属于后一类:他们为数不多,他们是他们所身处的时代的一部分,没有他们就无从理解那个时代。我这么说给了他极高的地位:但我相信这地位是牢固的。

  关于《当你老了》的几种翻译

  冰心译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惟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在炉栅边,你弯下了腰,

  低语着,带着浅浅的伤感,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余光中 译

  当你年老,头白,睡意正昏昏,

  在炉火边打盹,请取下此书,慢慢阅读,且梦见你的美目

  往昔的温婉,眸影有多深;

  梦见多少人爱你优雅的韶光,爱你的美貌,不论假意或真情,可是有一人爱你朝圣的心灵,爱你脸上青春难驻的哀伤;于是你俯身在熊熊的炉边,

  有点惘然,低诉爱情已飞扬,而且逡巡在群峰之上,

  把脸庞隐藏在星座之间。

  裘小龙译当你老了,头发灰白,满是睡意,在炉火边打盹,取下这一册书本,缓缓地读,梦到你的眼睛曾经有的那种柔情,和深深的影子;多少人会爱你欢乐美好的时光,

  爱你的美貌,用或真或假的爱情,但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也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的哀伤;

  在燃烧的火炉旁边俯下身,

  凄然地喃喃说,爱怎样离去了,

  在头上的山峦间独步踽踽,

  把他的脸埋藏在一群星星中。

 

本文来源:文汇报责任编辑:陈熙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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