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鲞、莲叶羹与贵族奢华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在《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吃喝玩乐占全了。不过“民以食为天”，给她本人也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还在饮食。她也因为大快朵颐，被林黛玉挖苦为“母蝗虫”。这一诨号的得来，很大程度上倒是贾府乐意促成的。试想，如果刘姥姥节制口腹之欲，或者对新奇饮食根本缺乏兴趣，贾府也就会大大减少了显摆机会，岂不是一件挺让人扫兴的事？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十六集，贾母带了一大群人游大观园，王熙凤将折枝菊花横三竖四地插了刘姥姥一头，逗乐了众人。在藕香榭吃酒行令时，刘姥姥诙谐的言谈举止，一次次引起哄堂大笑。之后布菜，贾母让王熙凤搛些茄鲞喂给刘姥姥吃。

　　贾府招待刘姥姥，固然有不少罕见饮食，所用的餐具也让她颇感新奇。然而，最让她惊讶的，还是茄鲞。小说巧妙的是，贾府借食品来显摆，并没有刻意让刘姥姥吃她从没有吃过的食材。茄鲞的基本食材，是最普通不过的茄子。让乡野之人刘姥姥吃这种常见的茄子，却在品尝熟悉的食材时体会到一种陌生感，又在陌生的味觉体验中重返一丝熟悉的味道。就这样，让舌蕾味觉在熟悉和陌生间不断摇摆，让刘姥姥的心理跟着一起跌宕起伏，同时也让读者分享小说人物的这种体验，这才是小说所要达到的效果。如果刘姥姥吃的是她从未吃过的食材，就会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始终在一个陌生的味觉世界里兜圈子，可能未必会产生如此令人惊讶的效果。

　　当然，小说借饮食写贾府贵族之家的奢华，是多方面、多层次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让一个乡野之人感到惊讶，似乎也在读者意料中。只是，当小说写宝玉要吃莲叶羹，让富可敌国的薛家薛姨妈也感到惊讶时，这种奢华才有了更深的意味。宝玉挨打后，大家为了安慰他、讨好他，让他想要什么好吃的尽管开口。宝玉提的要求是，要吃元妃省亲时宴席上做的莲叶羹。王熙凤听罢，说：“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这一描写设计颇具匠心。

　　此前，对元妃省亲虽然有较详细的描写，但基本从大处着眼，宴席上吃过的菜肴悉数略过，一样都没提。这样的略写，自然有其合理性。元妃省亲本就是展现帝王气象，需要体现一种雍容不迫的大气度，如果突然插入宴席上几道菜的细致描写，就会显得过于琐碎，与整体意义上的大场面、大氛围格格不入。所以，作者略去了省亲宴席食品的细节，留待在后文适当处加以补叙。而在小说第三十五回，就找到了这样一个补叙的契机，借宝玉挨打后提饮食要求，让读者了解到，原来在元妃省亲的时候，还曾吃过这么一些挖空心思、刁钻古怪的菜肴。

　　所谓莲叶羹，既有荷叶的清香，又有鸡汤的鲜味。说起食材，还不是离奇。关键在于，需要用到特别打制的菜肴模具。因为不是家常需要做的菜，一下子连模具放在哪里都不记得了。耐人寻味的是，作者特地细写了王熙凤找模具的过程：她一开始差人到厨房里去问，因为毕竟这是菜肴，结果厨房说“四副汤模子都上交了”，接着又叫人去茶房问。也许在她看来，这道菜不算主菜的话，可能归属于茶点一类，结果茶房也说不曾收。最后，还是在专门储藏金银器皿的储藏室里找到的。可见难得一用的器具，不必留在厨房或者茶房的，从而让一向考虑周密的凤姐都犯糊涂。模具拿来后，薛姨妈接过来瞧。薛姨妈当然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但她看到这个模具的时候还是表示了惊讶，说“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由薛姨妈来说这番话，可算为制作这道菜的稀奇添上了最浓重的一笔。

　　但做足文章的，不仅在模具，更在莲叶羹。模具的奇特，似乎都在为莲叶羹做烘托。其目的，除了表现贵族的奢华，表示招待贵妃的饮食是如何挖空心思，更是写出了依附于食品上的那一份情感。因为，写贵族之家的情感问题，才是《红楼梦》的真正题旨。以招待贵妃的莲叶羹来安慰宝玉，这当然见出了荣国府上下对宝玉的重视，但宝玉借助这碗莲叶羹，又把这一份情感传递到玉钏这边了。

　　玉钏的姐姐金钏，因宝玉而自杀。宝玉挨打，也跟金钏自杀相关。当挨打后的宝玉被众人呵护、宠爱时，多情的他自然不会忘记金钏，不会忘记金钏的妹妹玉钏。但他能有什么力量来安慰身边的玉钏，告慰已在另一世界的金钏呢？当玉钏把莲叶羹端到宝玉面前时，他吃了两口故意说不好吃，似乎是要玉钏来证实，哄着玉钏也尝了尝这珍稀食品。而当他光顾着听人说话，把一碗汤泼翻在自己手里时，又赶忙问玉钏“烫了那里，疼不疼”，让玉钏和众人都笑了。这当然是宝玉向来记挂女孩子的习性使然，但金钏死后他的歉疚，更使他对玉钏可能受到的些微伤害，有着胆战心惊般的关注。其产生的移情作用，使得汤泼翻在自己手里，也会情不自禁地问对方疼不疼。而那反复渲染特意烧制出的莲叶羹，最终是以泼翻来收场，不能不令人感叹！

　　这当然可以看出贾宝玉的多情，以及为了表达他对女孩子的多情，是如何煞费苦心。不过，我们在感动之余，多少也发现了宝玉的无力与无奈。他表面受大家宠爱，但根本还是弱小的，既无力保护金钏，也无法使玉钏的生活有实质性改变，只能用哄玉钏吃点好东西来聊以安慰，并纾解自己内心的疼。而这好东西最终不幸被打翻，似乎或多或少让人联想到其实际的无意义，哪怕食材是多么珍贵，所用的制作工具又是多么考究。因为，当许多人连基本的生存都岌岌可危时，显示了贵族生活点缀的奢华食品，又能有多大价值呢？（詹丹）